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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七人使團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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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沒想到,是沈默文雅的鄔堅林巴首先撲向了香波王子。他扭住香波王子的胳膊,使勁推出門外,命令那個胖大喇嘛:“快去打開隱修房。”

胖大喇嘛轉身走開。

香波王子知道“隱修房”是苦修僧人冥想的地方,那兒陰冷黑暗、狹小逼仄,簡陋得連睡覺都不可能,只能閉目打坐。對他這個不事修煉的人,那就是牢房。

香波王子掙紮著喊道:“這裏是佛天福地,你們竟敢隨便抓人!”

阿若喇嘛說:“我們抓的是殺害邊巴的罪犯,是敢在佛眼之下作案的賊。”

又有八九個年輕喇嘛分別從萬福閣兩側的永康閣和延綏閣那邊走來,香波王子看到了他們手中捉拿人犯的繩索和禪杖。

扭住香波王子的鄔堅林巴這時突然推了他一把,小聲說:“快跑,普陀洛迦。”說著,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香波王子打了個楞怔,意識到鄔堅林巴是故意摔倒的,也意識到自他見到鄔堅林巴後,鄔堅林巴是第一次跟他說話,說出的竟是“普陀洛迦”。他拔腿就跑,跑了幾步就反應過來:普陀洛迦,梵語觀世音勝地,以海島之舟慈航普渡的意思。重要的是,此刻“普陀洛迦”成了給他的暗示,暗示那是他的逃生之路。

他迅速穿過法輪殿,跑進永佑殿,看到那個青年喇嘛還在角落裏打坐,但已不再念經,拿著普陀洛迦小經旗望著他。他很想停下來問問:小經旗是幹什麽的,為什麽拿著它?但他不能,追攆的腳步聲和喊聲越來越近了。

香波王子來到雍和宮大殿,在三世佛的註目下,狂奔而過。慌亂中沒忘了看一眼釋迦牟尼佛的右邊,吃驚地發現,來時不見了的那尊無名一尺金佛,居然又出現了。都是禪機,不見是“歸空”的意思,“七度母之門”已經歸空不見了;出現是“依止”的意思,普陀洛迦也叫布達拉,依止它就有希望。他想自己真是枉讀了《地下預言》,那上面說:

凡是無名佛菩薩,都是觀世音的化身,來自聖地普陀洛迦,走向聖地普陀洛迦。

他飛身經過天王殿,來到八角碑亭前,那個短衣喇嘛一見他,就把普陀洛迦小經旗一擺說:“快跑啊,鄔堅林巴讓我在這裏等著你。”

他跑出雍和宮的大門昭泰門,跑向長長的輦道。看到輦道東側紅墻外的佛倉經桿上,那面飄揚的普陀洛迦條子旗還在,通往佛倉的紅墻門洞邊,那面普陀洛迦小方旗也在。小方旗後面的木門吱呀吱呀響著,像是對他的召喚。

香波王子狂跑而去,跑向通往佛倉的紅墻門洞,嘩啦推開了門。

追逐的僧人已經來到昭泰門外。不比別人跑得慢、更比別人反應快的老喇嘛阿若·炯乃大喊一聲:“他進了佛倉。”

佛倉是皇帝賜給雍和宮住持以及其他活佛的住所或行館,也是西藏高級喇嘛來京朝聖的住錫之所,曾住過阿嘉呼圖克圖、洞闊爾呼圖克圖、土觀呼圖克圖等。香波王子是第一次來這裏,只見青磚灰瓦,紅窗彩檐,院落挨著院落,房間連著房間,幽靜的巷道曲伸出許多個走向。他說:“哎呀我的呼圖克圖,我往哪裏走?”“呼圖克圖”是藏語“朱必古”的蒙古語音譯,意為“化身”、“長壽”,清廷以此封號稱呼蒙藏地區“喇嘛之最高者”——大活佛。

正在香波王子茫然無措時,突然有人閃出來,拉起他就跑。他看了一眼那人臉頰上的傷疤和背在身上的牛皮挎包,驚訝地說:“智美?”

他們跑進了一座院落,擡頭一看,是格昂佛倉,經桿和普陀洛迦條子旗就是從格昂佛倉裏升起來的。早有一個小喇嘛等在那裏,撲過來關上院門,對他們擺著手說:“快走快走。”

智美拉著香波王子穿過院子,經一道短巷,進入最大的佛倉阿嘉宅院,直奔北房後墻上的一道小門,鉆出小門,是一個即使夜晚也能看出姹紫嫣紅的花園。

他們沿著花園的石子路往前跑,跑到一道鐵柵門前。門鎖是打開了的,他們出去,繞過了一個佛倉,又一個佛倉,然後開始在胡同裏穿行,穿過十幾條地道般狹窄昏暗的胡同,突然停下了,眼前一片燦爛:燈火,大街,車水馬龍。

智美說:“快上車。”

他們跑向停在五步之外的一輛黑色雅閣。

早有司機打開車門等在車裏。香波王子上去,緊張地朝後看著,發現阿若喇嘛帶著另外一些喇嘛已經追出胡同口,左右張望著。

雅閣朝前猛然一竄,很快淹沒在流動的車潮裏。

阿若喇嘛帶著他的人追了幾步,突然停下,鉆進了一輛從後面開來的喇嘛鳥。他摸出警察王巖留給他的名片,撥通了對方的電話。

那邊,王巖聽了就生氣:“什麽?‘七度母之門’打開了,裏面什麽也沒有?你懷疑是香波王子偷走的?為什麽不在犯罪嫌疑人出現的第一時間報警?你這是在幫助兇手逃竄知道嗎?死死咬住那輛黑色雅閣,我們就來。”

喇嘛鳥追逐而去。

黑色雅閣裏,智美突然喊一聲:“小心。”

原來司機為了超車差一點撞到一輛拉運土石的大貨車上。香波王子把監視喇嘛鳥的眼光收回來,這才發現,開車的是梅薩。

“是你啊?你們居然和雍和宮的鄔堅林巴裏應外合。”

梅薩說:“有點奇怪是吧?鄔堅林巴是智美的朋友。”

戴著藏式牛絨禮帽的梅薩冷靜得像個將軍,瞪著前面,超過一輛汽車說:“十地菩薩在身邊,這裏不能有謊言。說吧香波王子,你怎麽知道打開‘七度母之門’的鑰匙?”

香波王子看到車內掛滿了色彩濃麗的小尺幅唐卡,連頭頂也是紅色菩薩的造型,大致一數,有十幅唐卡、十位菩薩、十種境界。

香波王子點著一根煙說:“邊巴老師指示阿姬給我的。”

梅薩說:“阿姬給你的?她一個演員知道什麽?”

香波王子憤怒地說:“阿姬已經死了,她是倉央嘉措情人的後代,她叫姬姬布赤,她就死在我眼前,她的死亡能證明她知道一切。”

智美問:“她死了怎麽沒傳出消息來?”

香波王子說:“她一個人住在甘露漩花園小區的一棟別墅裏,沒有人進去,就不會有人知道。”

梅薩問:“是你把她殺了?”

香波王子說:“佛爺,你怎麽會這樣認為?”

梅薩說:“其實你已經想到了,所有人包括警察都會這麽認為,因此你沒有報警。”

香波王子瞥了一眼梅薩冰冷的面孔說:“那你們為什麽不抓我還要救我?我是個罪犯,我殺害了邊巴老師和姬姬布赤,偷走了‘七度母之門’裏面‘最後的伏藏’,接著又第二次打開‘七度母之門’,告訴大家,看啊,裏面什麽東西也沒有。”

夜晚的安定門東大街依然繁忙,雅閣穿插在車輛之間,一輛一輛超越著。智美看著後面緊追不舍的喇嘛鳥,催促梅薩再快點。

梅薩說:“既然你是無辜的,你為什麽要逃跑?”

香波王子說:“是啊,我為什麽要逃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不想讓他們抓住。停車,我要下去,我不跑了,我自己去找警察,不是投案自首,是說清楚。”

梅薩說:“你已經說不清了,普天之下就你一個人知道‘七度母之門’的鑰匙,你說你沒偷,誰會相信?更何況還有殺害邊巴老師和姬姬布赤的嫌疑。都是驚天大案,警察壓力很大,說不定你就是替罪羊。就算人家相信你的話,那也得等到真相大白了以後。什麽時候真相大白?一個月,一年,還是一輩子?這期間你沒有自由,即使不待在公安局,也會受到監視。更何況還會有人出來作證,說你真的殺了邊巴老師和姬姬布赤。”

香波王子長嘆一口氣,阿若喇嘛的話就在耳邊回繞:“警察已經查到了你的車,車上有沖撞的凹痕,上面的頭發和血跡是死者邊巴的。”他苦惱地用拳頭捶打著自己的頭說:“真的說不清了,為什麽?為什麽要誣陷我?”

梅薩說:“這麽簡單的問題你還用問?”

智美解釋道:“你在中央民族大學又是本科又是研究生,六年當中,感興趣的就是《地下預言》,就是‘七度母之門’。到現在堅持到底不放棄的,也還是它,是世間成就七度母之門的第一人倉央嘉措。這是邊巴老師指示姬姬布赤把鑰匙交給你而沒有交給我們的原因,也是有人殺害邊巴老師和姬姬布赤再誣陷你的理由。”

香波王子想起了在姬姬布赤別墅看到的一高一矮兩個蒙面人,想起了他們的兇器:血淋淋的竹葉刀和鉆器,想起了經絡剜穴的殺人手段——“隱身人血咒殿堂”的殺人標記,突然打了個寒顫說:“這跟你們有什麽關系?你們又不研究‘七度母之門’和倉央嘉措,胡亂摻和什麽?”

梅薩不回答,頻繁變換著車道,開向一個十字路口,不顧紅燈的阻攔,駛向了東直門方向。

智美回頭看了一眼說:“快啊,喇嘛鳥還在追。”

香波王子把煙蒂扔向窗外說:“我來開。”

很快,整個車流都在紅燈面前變成一河死水,雅閣卡在中間,不得不停下。香波王子和梅薩換了位置。本來右拐的雅閣,朝左開上了東土城路。

梅薩說:“應該去東直門,給喇嘛們造成去機場的錯覺。”

香波王子說:“喇嘛鳥緊追不放,說明前面有堵截。只要有堵截,就最有可能在去機場的路口。”

東土城路上車輛少多了,雅閣疾馳著,開上了北三環東路。臨近午夜的三環路暢通無阻,雅閣鉚足勁朝西跑去。喇嘛鳥開始還在後面,到了北三環中路時,就看不見了。雅閣往西,拐進學院路,直插前面的停車場,拐來拐去,把自己藏在了一輛卡車和一輛中型面包之間。

梅薩問:“怎麽不走了?”

香波王子說:“我得想想往哪裏走,還得捋一捋思路,回答你們的問題,否則我很可能會開到公安局去。”

梅薩說:“你不會的,因為你掌握的是開啟‘七度母之門’的方向盤。”

香波王子說:“我一直想,那些試圖徹底摧毀‘七度母之門’的人是誰?我本來是知道的,但不敢相信。三百多年過去了,‘隱身人血咒殿堂’難道還在傳承殺戮和流血?”

“隱身人血咒殿堂?”梅薩和智美疑惑地對視了一下。

“你們肯定不知道這個名字,它出現在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時代來臨的時候,銷聲匿跡於倉央嘉措時代結束之後。多少年來,無論傳說還是文獻,都沒有再提到過它。但是今天它突然出現了,好像它一直潛伏在黑暗裏窺伺著‘七度母之門’,只要‘七度母之門’一有動靜,以血咒和誓言為生命的隱身人就會舉刀而來。”

梅薩問:“那你怎麽知道?”

香波王子說:“我是研究倉央嘉措的,‘隱身人血咒殿堂’一直是覆蓋在倉央嘉措頭頂的巨大陰影。”

智美乞求地說:“能給我們詳細說說嗎?”

梅薩也說:“既然‘七度母之門’因倉央嘉措而存在,那你就是我們的老師了。”

香波王子雙手放在腦後,仰起頭,思索著說起來:

“那得從五世達賴喇嘛圓寂說起。公元1682年,也就是藏歷第十一饒迥水狗年二月二十五日中午,五世達賴喇嘛圓寂於布達拉宮的寢殿內。圓寂前他讓其他人退下用飯,獨留攝政王桑結囑咐道:‘我走之後,必須匿喪,否則將有大亂,不僅你性命不保,三大寺以及整個格魯派也將有傾覆之難。隨之而來的是藏土分裂,眾生塗炭。我身前身後行走的核心大臣、僧俗近侍之中,有八個包括你在內的隱秘親信,此八人有六人可靠,兩人不可靠。你要千萬當心,適當處置。一旦處置不當,他們就會變成政教的敵人、格魯巴(格魯賢人)的克星,毀佛滅教的叛誓者。’桑結問道:‘這兩人是誰?’五世達賴說:‘我受班達拉姆之命保持沈默,更何況佛陀告誡我們,觀色是無常的,受想行識也是無常的,對人和心念以及世間一切森羅萬象的事物,都要做無常之想。我不能預言忠臣什麽時候變成奸臣、奸臣什麽時候變成忠臣。我已經給你傳授了消除一切違礙的六臂依怙隨許法,只要你極力祈禱,護法大神自會開示你。’桑結又問:‘當善知識離開我們時,我們應該去哪裏尋找?’五世達賴示意桑結扶他起來,他以菩薩跏趺的姿勢面朝南方,用手一指,便有一道白光從頂輪上星穴處冒出來,閃閃地一亮,靈識便朝光凈天劃然而去。

“桑結明白了,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將會出現在西藏南方。

“當天晚上,桑結召集格魯派政權噶丹頗章的核心大臣、達賴近侍,在護法女神班達拉姆像前占蔔問卦,請神降旨:如果匿喪,需要保密多長時間?班達拉姆頭頂的七色華蓋上有無數金箔的卦辭,但只有一片會飄下來。午夜,在眾人合力籲請下,神意終於到達,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金箔之上,一片空白。

“從來沒有這樣,占蔔問卦的卦辭居然是空白。

“驚恐之餘,攝政王桑結趴在桌子上號啕大哭:‘尊師達賴,三界怙主,你撒手而去,我等眾生依靠誰啊?’此時桑結只有二十九歲,做攝政王也才三年,是五世達賴喇嘛一手扶他上去的,他內心的空落可想而知。哭了一陣,腦海裏一陣鳴響,就像有人吹動了法號,他不禁一個激靈,突然起身,盯上了在場的所有人。這些人中有七個隱秘親信,此七人有五人可靠,兩人不可靠,他們很可能變成政教的敵人、格魯巴的克星,毀佛滅教的叛誓者,他們到底是誰?

“攝政王桑結的眼光從所有人臉上走過,發現他們一個比一個淒哀、忠誠、善良,便斷然決定,祈請護法大神開示,讓政教的敵人立刻顯形。他說:‘匿喪不發與政教大事利害攸關,為什麽大護法會用空白啟迪我們?一定是虔誠出了問題,我們當中定有忤逆之人、叛誓之徒讓大家的虔誠失去了效應。發重誓的時候到了,讓班達拉姆裁決我們誰是叛誓者,比我們互相猜忌好一些。’

“面前的班達拉姆猬發直立,骷髏戴頂,獠牙瞋目,一身青藍。她是藏傳佛教萬神殿中首席女性護法神,翻譯為忿怒吉祥天女。她騎的騾子腚上有一只眼睛,所以又叫騾子天王。作為達賴喇嘛必須尊崇的大吉祥聖母,她是拉薩城的守護神,是降魔索命的大戰神。她能吞吃陽光,再用自己的肚臍照亮人間,能在湖中顯現達賴喇嘛一生的兇吉夭榮,並通過聲音和文字傳授天機。她腰裏掛著賬本,記錄著眾生惡事,隨時準備秋後算賬;背上披著親生兒子的連肢人皮,說明面對教敵,她會大義滅親;坐騎上掛著裝滿細菌的疫病口袋,那是她以罪制罪的武器。她一手端著盛滿童血的頭蓋骨,一手舉著金剛棍棒,無論叛誓者躲到哪裏,都將一命嗚呼。

“不會有人反對,誰反對誰就有可能是叛誓者。

“重誓是這樣的:班達拉姆在上,殊勝達賴喇嘛正在閉關修行,凡說圓寂者將會身首分家,族親滅亡,墮入地獄、惡鬼、畜生三惡途,永遠不斷輪回。

“讓攝政王桑結沒想到的是,在場所有人的發誓一個比一個誠實懇切、斬釘截鐵。他審視著他們的眼睛,心裏充滿了狐疑:難道有人發狂發瘋到了不懼惡途的地步,心甘情願做一個被殺被族的叛誓者?不會吧?在西藏,他還沒有碰到過這樣一個人。他說:‘我們一起守靈吧,誰也不要離開。’

“就在守靈的時候,攝政王桑結想到了一個萬無一失的辦法,那就是寧錯勿漏。他在第二天布達拉宮一如往日的平靜中,以達賴遺囑的名義宣布了一個決定:秘密進京,向文殊大皇帝即康熙進獻五世達賴喇嘛祈頌國泰民安的‘親筆信’、平時穿用從不離身的三件法衣和五世達賴的泥塑像,委婉表明五世已經圓寂。最重要的是,在他的決定裏,秘密進京的人選,就是除自己以外的七個隱秘親信。他說:‘你們是七人使團,要不辱使命。’

“‘七人使團’裏的七個人是誰,藏文史料和漢文史料都沒有記載。什麽時日出發,哪年哪月抵京,更無從查起。但藏族的歷史從來都是文字記載和口耳相傳並行不悖,且後者比前者更豐富、更隱秘,也更真實。真實而隱秘的歷史中,這個使團的確存在過,存在的目的是為了毀滅。毀滅‘七人使團’的秘密比活佛轉世還要頑強地進入了時間,時間不滅,它也不滅,秘密不再是秘密。”

香波王子冷峻地盯著梅薩好智美,就好像冷峻地盯著歷史:“‘七人使團’毀滅的日子是公元1682年6月1日。那時‘七人使團’已經到達瀾滄江上游的囊謙,突然冒出一夥身份不明的強盜,殺死了護送‘使團’的所有藏兵,然後把‘七人使團’趕到了江邊的懸崖上。

“強盜說:‘你們是布達拉宮的使者,你們在大護法班達拉姆面前發過重誓,但你們中間有兩個是政教的敵人、格魯巴的克星、陰謀毀佛滅教的叛誓者。如果今天這兩個叛誓者不站出來接受班達拉姆的懲罰,萬無一失的辦法就是把你們七個人全部殺掉。’一天一夜過去了,三天三夜過去了,餓倒在地的‘七人使團’中始終沒有人站出來。‘七人使團’的所有人都說了同樣的話:‘既然叛誓者至死不悔,為了政教的安全,我請求你們趕快殺掉我們全部。’殺戮是從早晨開始的,一個小時殺一個,殺害的辦法是用一種藏醫做手術用的雙刃竹葉刀和一種特殊鉆器鉆剜經絡穴位。人體經絡穴位是度母的創造,用來寄居戰神、保護神、陽神、陰神以及人的靈識魂魄,鉆剜穴位就是不僅殺死你的肉體,而且直取你的寄居神和靈識魂魄,讓你無法轉世,也就無法記住仇恨進行報覆。

“漫長的七個小時後,‘七人使團’才從地球上消失。屍體被強盜滾下懸崖,順著江水流走了,似乎也流走了格魯派的傾覆之難,流走了藏土的眾生塗炭。

“但是‘七人使團’剛剛呆過的懸崖邊上,不知誰留下了四個字:小心伏藏。據說就是這個傳說中的伏藏,在被人發掘之後,揭示了殺害‘七人使團’的過程。這個過程告訴人們,噶丹頗章啟用了‘隱身人血咒殿堂’,因為只有這個西藏最古老的原始血教集團,才會使用鉆剜經絡穴位的暴行。更需要追問的是,以什麽條件才能啟用‘隱身人血咒殿堂’?信仰血咒?共同盟誓?允許這個原始的民間血教進入佛教,甚至進入布達拉宮,然後發展秘密傳承?

“攝政王桑結聽到‘七人使團’中有人留下了‘小心伏藏’的警告後,驚怕得滿臉肉顫,撲通一聲跪在班達拉姆前的卡墊上,半晌沒有起來。五世的遺言是,讓他‘千萬當心,適當處置,一旦處置不當……’現在看來,他的‘處置’太不確當了,他從七個人的從容就死中領悟到了恐怖。‘七人使團’的消失並不等於政教之敵、格魯巴的克星的消失。敵人、克星、叛誓者,堅定到以命相抵,這就跟信仰本身一樣,巖石般永恒,河水般流長。叛誓的傳承依然存在,推翻政教、毀滅格魯派的行動將延續下去。他們都是修持到家的伏藏者,已經把仇恨和仇恨的理由、毀滅和毀滅的方法,埋入了山間的巖洞、湖中的礁穴、林中的樹巢、寺裏的佛身;埋入了宇宙之中那些不可思議的神秘地方:空氣、陽光、東南西北風;埋入了人的靈魂、動物的本能、時間和記憶、口耳和語言;埋入了麥子青稞、奶酪蘋果,吃一口就等於吃進了罪惡的種子。更可怕的是,本來只有兩個叛誓者,現在一下子殺了七個,就等於逼出了七個叛誓者。七個叛誓者一旦傳承下去,將是一股更加危險的力量。

“伏藏,既可以是偉大的經典,也可以是仇恨的源泉。

“桑結很後悔,如果能預見‘七人使團’會集體就死,能想到伏藏也會傳承叛誓和陰謀,他斷然不會如此對待七個發了重誓的隱秘親信。

“攝政王桑結的心驚肉跳,使布達拉宮的匿喪不發變得愈發機密。噶丹頗章對外宣布:‘五世聖僧大寶在布達拉宮閉關修行,已進入無上瑜伽續的妙高境界,以帝釋為友,梵天為伴,不見任何人間僧俗,藏地所有事務皆由攝政王桑結代為稟報傳達。’如皇帝派來使臣或重要的蒙古施主前來,按規矩必須由五世達賴親自接見時,就讓長相與五世酷似的朗傑劄倉的喇嘛江央紮巴出面,居高座遠遠矚望,只聽話,不說話。上奏下諭,則由攝政王桑結摹仿五世手跡撰寫。秘密保守得相當成功,五世達賴依然活著,在整個西藏乃至朝廷的感覺裏都是這樣。

“與此同時,攝政王桑結秘密派遣尋訪人員,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西藏山南,開始尋訪轉世靈童。山南是五世達賴示寂時指明的轉世聖地,布達拉宮的大喇嘛曲介等人輾轉兩年,見過了許多孩子,終於在門隅烏雞嶺的山野裏遇到了倉央嘉措。他們剛拿出畫有宗喀巴大師和五世達賴喇嘛肖像的唐卡,三歲的倉央嘉措就指著五世肖像說:‘這是我。’又搶過五世達賴喇嘛的金剛橛說:‘這是我的。’然後在許多真假物品中,準確無誤地辨認出了經常伴隨五世達賴喇嘛的佛像、經書、念珠、刀子、銀碗、真言牛角噶烏即護身符和仆人。

“消息飛快地傳向五百公裏之外的布達拉宮:日思夜想的轉世靈童終於找到了。攝政王桑結當即指示:立刻把靈童從烏雞嶺遷往措那宗的巴桑寺。知情者,佛法制裁,洩密者,株連九族。‘隱身人血咒殿堂’的無形密道不會遺漏任何一個走漏的消息,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危害聖教的人。

“這就是說,你不能知情,假如你自以為知道一個秘密,那就一定是受了魔鬼的蠱惑,怖畏金剛殺魔誅邪的威力隨即降臨,你將死無葬身之地。無限悲憫的佛法,為了利益眾生,對魔鬼邪祟向來是殺無赦的。這就是廟堂教界為什麽會有那麽多憤怒護法神的原因,他們目眥盡裂、血口獠牙地橫立了一萬年,就等著你違法犯罪呢。

“既然你不知情,秘密就與你無關,又談何洩密?即所謂人問:怎樣才能不起浪?答曰:無水。人問:怎樣才能無煩惱?答曰:無心。人問:怎麽才能無病苦?答曰:無身。人問:怎樣才能無死亡?答曰:無生。

“攝政王桑結用佛理和權威雙管齊下,把五世圓寂和六世降臨的秘密保守了十多年。十多年過去了,政教的敵人、格魯巴的克星、陰謀毀佛滅教的叛誓者,始終沒有出現,仿佛‘七人使團’之死,就是遺恨與記仇的完結,瀾滄江懸崖邊上‘小心伏藏’的提醒或警告,不過是某個人的妄想。但桑結絲毫不敢懈怠,他知道越是寂靜就越會有響動,風和日麗之後必然是怒雲翻滾。

“秋天,保佑噶丹頗章的乃瓊大護法的降神儀式如期舉行,神靈的旨意是:翌年,也就是公元1697年即藏歷第十二饒迥火牛年十月,達賴喇嘛必須向廣眾露面說法。這讓攝政王桑結緊張不安:如果遵照神意,就等於公開了匿喪不發和暗藏靈童,難以逆料的結果會是什麽?他夜夜不眠。

“恰在這時,一封告密信從西藏送達朝廷。朝廷震怒,康熙皇帝派人飛馬西藏,送去一道緊急詔書,措辭極為嚴厲,譴責攝政王桑結欲專藏事,詭詐達賴喇嘛,秘喪矯奏,欺君瞞上雲雲。

“桑結意識到政教的敵人已經開始行動,叛誓者的伏藏正在暗中顯露。他一面派人向皇上據實陳奏,一面責令‘隱身人血咒殿堂’的無形密道調查並懲罰告密者。而更加緊迫的,卻是從喜馬拉雅山懷裏迎請轉世靈童倉央嘉措。依然是秘密行動,依然伴隨著血雨腥風,少數人擔當著西藏的命運,驚險,驚險,驚險,只要是參與其中的人,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驚險。倉央嘉措的命運就這樣開始了。”

香波王子不說話了。

梅薩和智美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雅閣已經啟動。

梅薩說:“你這是要去哪裏?”

香波王子說:“我已經想清楚了,現在最應該去的地方就是邊巴老師的住宅,他是猝死的,來不及轉移東西,有的話,應該能找到。”

梅薩問:“有什麽?”

香波王子說:“在我之前,邊巴老師是唯一掌握鑰匙的人,要是我沒拿走‘七度母之門’裏的伏藏,那就一定是他,至少邏輯上是這樣。”

智美說:“不可能吧,他拿走了就不會再把鑰匙給你。”

香波王子說:“要是他陷害我呢?”

智美冷冷地說:“你把邊巴老師看成一個陰險小人了。”

香波王子說:“我的老師肯定不是小人是君子,現在重要的是,我們必須給自己找一個進入邊巴老師住宅的理由。”

梅薩說:“我支持香波王子,這樣至少可以還邊巴老師一個清白。另外,大伏藏都是由一個掘藏者一掘到底,不可能先由一人掘出一半再傳給別人。如果邊巴老師意識到他將死去,也就等於意識到了他不是發掘‘七度母之門’的具緣者,空行護法沒有加持他絕處逢生的機會,他就很可能會讓他認定的具緣者從頭開始。更有可能的是,邊巴老師本身就是掘藏的一環,香波王子從雍和宮開始,再到邊巴老師住宅,本身就是掘藏路線的必然延伸。”

智美和香波王子都不吭聲了,作為邊巴老師的研究生,梅薩的研究方向是‘伏藏學’,她在《中國藏學》雜志上發表的論文《時間扭不斷的精神之鏈——偉大的伏藏之謎》被看成是中國藏學研究的新成果。她的話當然是權威。

香波王子說:“你們兩個是邊巴老師僅有的研究生,差不多就是私人秘書,不會沒有邊巴老師住宅的鑰匙吧?”

梅薩說:“智美有,我沒有,我每次都是敲門進去的。”

智美掏出兩把串在一起的鑰匙,遞給了香波王子。

黑色雅閣朝北疾馳著,走向了中關村,突然一個緊急剎車,輪胎和柏油路的摩擦就像一聲淒厲的慘叫。

香波王子望著前面,眼光就像兩盞探照燈掃視著堵擋在路口的喇嘛鳥,沮喪地說:“我們就像孫猴子面對著如來佛,怎麽跑都在人家的股掌之間。”說罷,急打方向盤,調轉了車身。

喇嘛鳥追了過來。香波王子開足馬力,在夜色中狂奔著,很快發現他們已經被包圍了,一輛警車迎面而來,橫著身子停在了路中央。

香波王子一邊減速一邊想:前面是警察,後面是喇嘛,到底哪邊好突圍?他沒想清楚,本能地掉轉車頭,選擇了喇嘛。

喇嘛鳥停下了。阿若喇嘛帶著幾個喇嘛沖出來,手挽手排成一溜兒,橫擋在了馬路上。香波王子朝著喇嘛沖過去,絲毫沒有減速。

梅薩緊張地抓住自己的胸脯:“千萬別撞到人。”

智美冷靜地看著香波王子。香波王子瞪著前面,把車頭對準了阿若喇嘛。三十米、二十米、十米,六米,“吱”的一聲,當雅閣緊急剎住的時候,車頭距離阿若喇嘛只有十公分。阿若喇嘛紋絲不動。

香波王子說:“好定力,喇嘛們為了‘七度母之門’不要命了。”

但喇嘛畢竟是喇嘛,沒有攔路打截的經驗,所有人都讓開前面的路,撲到兩邊的車窗前試圖打開車門撕出裏面的人。香波王子一腳踩住了油門,雅閣朝前猛地一躥,再次疾馳而去。阿若喇嘛被拖倒在地上,喇嘛們趕快扶起他。他摸著蹭破的膝蓋喊道:“快追,快追。”

路虎警車趕到了,搶在喇嘛鳥前面正要追過去,發現一輛黃色出租車插過來夾在了中間,怎麽超也超不過去。車裏的碧秀焦急地喊叫著:“讓開,讓開。”

出租車沒有讓開。喇嘛鳥裏,阿若喇嘛看到前面的路虎警車慢了下來,果斷地說:“停停停,往回走。”

開車的鄔堅林巴問:“不追啦?”

阿若喇嘛說:“打捷路,打捷路,我知道香波王子要去哪裏。”

再次看到喇嘛鳥堵擋在前面路口時,香波王子不敢沖過去了。他放慢速度,從後視鏡裏看到一輛黃色出租車正在疾馳而來。

他把車停在S形路面的臂彎裏,撲向馬路中央,朝著出租車揚起了手。梅薩趕緊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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